一个新的疾病周期开始 ----胡展奋 著名中医张建明访谈
六年前的“非典”,我的应对之方是“刚屏汤”。但是这次“甲型H1N1流感”不同,病毒不同,从现状看,毒性更强,我拟用“金银汤”和“大芩膏汤”,前者对应的,是持续高烧者;后者对应的则是畏寒怕冷者……
4月30日中国卫生部部长陈竺在新闻发布会上风趣地说,我们不但有卫生部牵头的多部门人感染猪流感“联防联控工作机制”,我们还有中医,“达菲”的主要成分就是“八角茴香”,猪肉炖八角茴香,大家不妨一试!
中医防疫,再次进入公众的视野。
“怕什么!流感,也就是流感罢了!”
满城尽说张建明。
所谓“金杯银杯,不如病家口碑”,只要一有疑难杂症,人们首先的反应是:嘉定,张建明!
偌大一个上海,能有这样的美誉,的确不是一件侥幸的事。
有鉴于此,谈及中医防疫,我们第一个想到的也是张建明??因为他最拿手的就是“呼吸系统的疾病”,所以他也是上海传染病医院“2003年非典会诊11人专家小组”的中医成员。
张建明“盘踞”在嘉定,对甲型流感的资讯倒是相当了解。此刻他正在为众多病人号脉、拟方。间或,案前的两条镇纸铜鱼会被他当作军阵移来移去,口中喃喃,若空中有人状,直到下午6点后送走最后一个病人,我们才落座。
《新民周刊》:“事情”你当然都知道了,这次流感来势之凶,似乎不亚于六年前的“非典”,而人们对你六年前的记忆也似乎没有完全消退,那么,中医怎样看待这场灾变?
张建明:怕什么!流感,也就是流感罢了!六年前,中医对应“非典”确有不凡的表现,但应该看作是中医的了不起,而不是我张建明的了不起,有了这样的前提,我们的谈话才可以往下走……
问题问得好。是中医怎样看待这场灾变,而不是我怎样看待这场灾变,我只是代言。
不管是非典,还是禽流感、甲型H1N1流感,本质上都是病毒肆虐。中医所谓的“时疫”,是中国古代历史上对流行性传染病的统称,它是由各种致病性微生物或病原体引发的传染性疾病,自有人类社会以来,已不知发生过多少次,据邓拓在《中国救荒史》一书中的不完全统计,中国历代发生疫灾的次数为:周代1次,秦汉l5次,魏晋l7次,隋唐17次,两宋52次,元代20次,明代64次,清代74次。但人类都走过来了,因此不必太慌张,再怎么变化,也就是“致病性微生物或病原体”而已,中医称为“外感”、“外邪”,一旦胜过了人体的正气,人就得病,如果流行的规模够大,那就是“时疫”,但每次总是人类战胜它们,并且还产生了大师级的医生,比如汉末的瘟疫大流行,产生了张仲景、华佗;唐代的时疫产生了孙思邈,往后还有“金元四大家”、李时珍……
《新民周刊》:中医给人的感觉,总是调理为主,似乎看看慢性病蛮不错,它能应对危重急症吗?
张建明:这就是对中医最大的误解!其危害的程度,恰恰好比我们对西医抗生素曾经有过的迷信??这世界上还有抗生素不能杀灭的致病微生物吗?
事实上,许多细菌对当下的许多抗生素产生了耐药性。
轻视中医和迷信西医恰恰都是背驰两极的偏见。
我们前面说过,大规模的瘟疫“周代1次,秦汉l5次,魏晋l7次,隋唐17次,两宋52次,元代20次,明代64次,清代74次”,请问哪一次不是中医冲锋陷阵,力挽狂澜?那时有什么西医?有什么抗生素?史载张仲景、华佗和孙思邈、李时珍、叶天士都“活人无数”,足够说明,中医,从它诞生之日起,就是对付危重急症的,否则中国人靠什么繁衍到现在呢?岂不早就“灭族”了?当然,具体到某些急症,特别是外科急症和心脑血管急症,西医的疗效确比中医好,而中医也有胜过西医的,正好说明它们各擅胜场,《史记》所载扁鹊治疗虢太子尸厥,“尸厥”,呼吸已经停止,难道还不够“危重急症”?但是扁鹊运用针、药与熨,硬把他救活了,能说“纯属偶然”吗?
《新民周刊》:那好,我们就直截了当??面对这次疫情,您有应对之方吗?是否“一定之方”?“君、臣、佐、使”和“寒热温凉”的配置原则和配伍根据是什么?
张建明:我认为:今人体质远非古人;今之药材远非“地道”;今之病毒亦非曩昔。面对这样的“三非”,衮衮诸公又有怎样的应对之方?如果在配伍和用量上不能突破前人的藩篱或所谓的“药典”规范,那么“刻舟求剑”,古方又怎么可能治愈今人?!
举例说明。
六年前的“非典”,我的应对之方是“刚屏汤”。但是这次“甲型H1N1流感”不同,病毒不同,从现状看,毒性更强,我拟用“金银汤”和“大芩膏汤”,前者对应的,是持续高烧者;后者对应的则是畏寒怕冷者……
《新民周刊》:“一定之方”??一方通吃所有甲型流感(或持续高烧或畏寒怕冷)者?不怕有人说您不讲辨证施治?超大剂量,更不怕有人“药物中毒”?
张建明:病人是最公正的裁判!请我看病是要预约的??不敢说个个能治好,但你想想,如果没有疗效,我的病人只要有一个“中毒”,还有人敢来、敢付不菲之诊金?现代网络,往往“口水”比“口碑”跑得更快,一招不慎,这么高的收费就足以把我淹死,你以为大家是白痴?
先回答你第一个问题。
其实中医治病的最佳模式是“辨病施治”结合“辨证施治”。“一定之方”治病无可厚非,因为抓的是共性、是本质,大家学过“辩证法”,我的“一定之方”抓的恰恰是“主要矛盾”或“矛盾的主要方面”,它决定事物的转变,它的前提是“辨病”??病被辨准了,“一个通方”当然可以通打所有同一类病!比如蛇药,被毒蛇咬伤的人,“寒热温凉”体质个个不同,但是中了蛇毒却是个个相同,你这个时候当然先抓共性??蛇毒。否则等你“精妙绝伦”的个性体质研究透了,人也归西了。
我们对付的是势如水火的流行病!中国有13亿人口,要讲规模效应!没有集约化的效应,你即使把一个“甲型H1N1流感”病人治得“阴平阳秘、精神乃至”,那厢壁的一百个“甲型H1N1流感”早等不及而死了,你那美轮美奂的“个性研究”又有何用!又好比织物的“机绣”和“手工绣”,后者也许完美,但是如果有一万间急等绣品的洞房,你说大家是选择推迟结婚两个月呢还是当场提货圆房?!
所以,对付“危重急症”(包括癌症),我一概先给“均码”,好比服装,先讲“普适性”,下锚定泊??稳住本质,然后徐图“精准”,这是一场赛跑,夺下先机,再谈终点,是一群人到达终点,而不是一个人到达终点。
这才是最“辩证”的。哲学意义的辩证。
中医的灵魂是“与时俱进”
被称为“张建明现象”的特征之一就是他的用药“超大剂量”,大到什么程度呢?大到他的处方,普通药房不敢配,普通容器无法煎,所以很多患者的药剂必须依靠张建明诊所特有的大锅“海煮”,滤汁后,塑料袋分装,然后用“特快专递”寄送病家。
人们非议着他,又服膺着他的疗效,甘心长时间地候诊、大剂量地“受罪”,从重症肌无力、类风关、痛风、硬皮病、肝硬化、哮喘、红斑狼疮、癫痫、自闭症……直至艾滋病、各种癌症。
多少医院议论着他,又有多少专科门诊把一批批不见疗效的病人辗转介绍给他。这,就是“张建明现象”。
《新民周刊》:我们可否讨论第二个不能回避的问题,你的用药,药味之多,用量之大,都是惊世骇俗的,如此用药就不怕同行议论?更不怕有人“药物中毒”?就拿你的最近拟定的、准备痛击“甲型流感”的“金银汤”来说,居然是一张53味中药组成的“超大方”,药头之重令人不敢逼视??麻黄都是200克起板,黄芩大到1200克!俗云“细辛不过钱”,用到10克的都堪称“辛大胆”,但你的细辛狂用到200克!真是天下第一狂生!
本记者医学杂志呆过10年,又专跑中医条线,“阅人”不可谓不多矣!曾私忖野兽也受不了,神医乎?兽医乎?恕我冒犯了!
张建明:知道你开玩笑。但首先我要提醒您注意:我中医中专毕业,虽然出身“寒微”,但一线临床打滚了30年。研读大量医籍,研究大量医案??没有出过一例医疗事故。所有真知来自实战,并非“十字坡”开野店的!“久病”尚且成良医,不要说我已经30年临床。
都说我胆子大,我的本质其实非常小心,慎重,我知道“用药如用兵”的道理。事实上,我用药一直如履薄冰,如系悬丝,中药用到我这样的程度,是中医发展的必然,是中医“与时俱进”的必然,而不是我故作惊人之举。
我知道,您在拷问我用药的根据,那我就告诉您,我的根据就是刚刚提及的“三非”:今人体质远非古人;今之药材远非“古药”;今之病毒亦非曩昔。
金代大家张元素所谓“古方今病不相能也”,就是反映了时代变、环境变、病谱变、治疗也必须有所改变的客观实际。
先说人类体质。
三大原因改变了人类体质。一,气候。地球变暖,大气趋热。整个地球大气圈越来越热,这个命题还用再讨论吗,现在的气候已经远远不是《黄帝内经》时代的气候了,那时气候偏寒,按照中医“天人感应”的原则,人类体质也偏寒,我们怎么可以“胶柱鼓瑟”,以当今人类偏热甚至大热的体质去迎合战国时代的治疗法则呢?!
从这一点说,中医该不该“与时俱进”?
第二,饮食结构大大改变,高蛋白、高脂肪、高热量也使人类体质大大偏热,各种营养过度导致的疾病更是物质短缺的古人闻所未闻,高血脂、痛风、糖尿病、冠心病……举不胜举,古人用药的配伍和用量怎么能适合今人之体质呢?
从这一点说,中医该不该“与时俱进”?
第三,人类体质被各种药物改变。就拿抗生素、激素的滥用来说,人类体质因此发生的变化已使我们瞠目结舌,一位美国教授把他女儿所吃的胡萝卜送到实验室化验,两个星期后化验报告出炉,居然有着40多种农药和化学药品成分,其中8种成分可能导致癌症,先进的美国尚且如此,余者可以推论,事实上,我们食品安全之乱,农药和化学品含量之高,已是路人皆知,如此“药不死”的体质,我们的“细辛”用量还是“不过钱”吗?
说过人类体质之“一非”,我们略谈药材的“二非”。中医药材讲究“地道药材”,为什么呢,因为土质、气候的诸多原因,只有“地道”药材的“有效成分”含量才符合临床标准,但是因为激素和化肥的滥用以及暖棚技术的泛滥,很多“地道药材”已经不再择地而生,而是到处可以生长,这就坏事了!“桔梗”可以粗得像青菜,大黄可以高得像小乔木,天麻壮得像土豆,西洋参已是大田作物,“铁皮枫斗”贱得像笋干……这样的药物能治什么病!况且什么都可以人工培育,细辛和附子还有多少毒性?30克、50克细辛打下去,不少病人安之若素!甚至巴豆不能令我们剧泻,这样的不再地道的药材,还要求我们处方时循规蹈矩,拾古人之唾余吗。
最后是“三非”,致病微生物,也就是我们的“老对头”??疾病本身发生了变化。且不说冰川融化,释放了多少沉睡的、人类从未接触过的“祖母级微生物”,地球超深度钻探释放了多少远古级的致病微生物,就说病毒病菌(中医纳入“邪的范畴”)的抗药性已使张仲景和李时珍不知所措。我的黄芩为什么用到1200克?分量一轻根本无济于事,根本抑制不了致病微生物啊!
从上世纪20年代弗莱明发明青霉素到现在,致病微生物已经演化了80年!无数代!人类体质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,而我们的辨病和用药却还徘徊在“人类接触抗生素之前,根据古时病毒的“毒性”和古人体质的拮抗力所拟定的规则”之前,难怪几乎人人都觉得“中药吃不死,也没用”!“中医衰落了!”
是我“惊世骇俗”?还是世俗骇我?其实都是给逼的!
《新民周刊》:综上所述,您是否告诉我们:中医已经重新回到了“神农尝百草”的时代?既然“人”、“药”、“病”都发生了巨变,一切就得重新量化?重新厘定?我们的理论体系“阴阳五行、五运六气、藏象经络、精神气血津液、病因病机、四诊八纲、四气五味”等都要推倒重来?
张建明:不!中医的核心理论是伟大而璀璨的。但既然“人”、“药”、“病”都发生了巨变,它就必须与时俱进,随时修正自己,甚至重大修正,特别是“病因、病机”研究和“方药、病治”的重建,不来一次革故鼎新,恐怕积重难返。中医的今天,是历史上广泛吸收西域、波斯、朝鲜、印度、越南和现代医学成果的结果,它的伟大不是“不变”,而是“应变”。
《新民周刊》:是否常有“世人皆醉我独醒”的孤独感?
张建明:是的。同道中也颇有同感的??只要在第一线临床苦苦挣扎并且思考着的,一定会和我同感??但是在13亿的“芸芸众生”前,我们的人数少得没有统计学意义。
《新民周刊》:我们需要故事。您如此“穷凶极恶”思考与用药的故事。
张建明:我是体制内教育出来的,教材堪称“经典”,可是在临床,长期的“循规蹈矩”后,发觉疗效极差。这个时候,你只有两条路,混下去或者找出路。
我想找出路。最初觉得是用量问题,便试着“悄悄地”加量,比如细辛,从0.3克开始,极其谨慎地添加,“做贼一样”??都知道它有毒性。
大约上世纪90年代初,我接手了一位久咳不愈的小学教师,随你怎么用药,他就是暴咳不止,横想竖想,辨证辨机,配伍用量都符合经典要求。殚精竭虑之后,决定“穷凶极恶”!给他加量!考虑到当时已经有暖冬现象,他的体质已经偏热,貌似典型寒咳,实质上是最容易“忽悠”医家的“形寒而实热”、是“下寒而上热”??给他“恶狠狠”地清热解毒!黄芩、野菊花、生石膏、金银花、连翘、细辛、熟附子、麻黄、肉桂……统统都在100克以上,甚至200克,结果,奇效,好了!长期观察也没有“远期中毒现象”!
是幸中?偶然?于是又“抓”了一批病人,谨慎地加量,嘿,疗效真不错,病人不会骗人,不会拿自己身体开玩笑。
经过三五年的琢磨,我断定,人类基本体质变化了;药物的有效成分变化了;病因也变化了。
就此开始“恶狠狠”用药。当然超量用药最大的奥妙是精心配置药物之间的“药性互制和互解”,利用药物属性的相生相克机理,把药性发挥到最大效能。
但因为要掌控“药性互制和互解”,就得不断在原方上加入新的成员,有时候必须两味药制服一味药,故药味越添越多,方子也就越来越“大”,这是一场会战,战况越复杂,参战的部队就越多,最多的时候,达到100多味药!
2002年以后,呼吸系统的疾病整体而言趋向热化,越来越多的病人表现为寒症,骨子里是热症,我按热症治疗,颇有效果。这时,来了一位贵州的领导,顽咳,遍医无效。我最初对他使用的药物是寒、热性1:1,效果不大。我困惑:熟附子和肉桂已经800克了!乃减热药,加寒药,稍稍见效,于是不断加大寒性药物,从2:1、3:1,一直加大到6:1(也就是寒性药6,热性药1),效果理想,治愈而去。
于是我领悟了,治疗许多疑难杂症,寒热比例乃不传之秘!只要掌控好药物“药性互制和互解”,黄芩加大到1200克,生石膏到300克,知母到600克??史无前例的超量!批量使用,效果相当理想!
我将其命名为“圣金汤”,序列为“圣金2号”、“圣金9号”、“圣金10号”……
要说“故事”,我大概就是这么走过来的,如今治疗各种疑难杂症的“一定之方”已经50余张,根据疾病的种类而“通吃”,比如过敏性鼻炎和荨麻症,看上去风马牛不及的两种疾病,其实都是“过敏”,过敏是它们的共性和本质,我视其寒、热,分别用丕华汤和金琳汤“通打”,效果良好,为什么?抓住了共性和本质,我称这种治则为“钥匙板”,仓库保管员的腰间之物,一把“钥匙”进去,解决一群征候。
《新民周刊》:从甲型流感展望未来,您怎么看?
张建明:很多人没有意识到,自“非典”开始,新病毒、新病种的时代开始了、一个新的疾病周期开始了!
李白有诗:今人不见古时月,今月曾照古时人。古人今人若流水,共看明月皆如此。“明月”就是真理。没有亘古不变的真理。
在路上,我们永远走在探索的路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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